十多年前，七十多岁的叔叔患了食道癌，经放疗保守治疗后病情稳定。出院后，叔叔不停地活动，想通过运动保持健康。一年秋天，叔叔去西面的太行山爬山，不知在哪儿捡回一块上水石，硬是拖着瘦弱的身体扛了回来。

得到上水石后，叔叔就琢磨着在上面种点东西，让它能郁郁青青。山区农村能有什么可种？叔叔想到了谷子，抓一把谷子撒到了上面。几天后，谷子发芽了，上水石发青了，叔叔异常高兴，每天都要看上几眼。

可是，谁也没有想到，一个月后，簇拥着的谷苗中，竟长出一个不同的嫩芽，几片小嫩叶长开后，叔叔认出了那是一棵小柏树。那块上水石是在太行山的一个山崖下发现的，肯定是山崖上太行柏的树籽落到了上水石的石缝里，叔叔把上水石扛回来，日日浇水晒太阳，催发了这粒苦命的种子，一棵小树，不，一个嫩芽，破石而出。

两个月后，天渐渐冷了。入冬后，短命的谷苗枯萎死去，一个盆景出现了，一株两寸高的太行柏独立山头，傲视群峰！

第二年春天，冬眠了一冬的小柏树又泛青了。叔叔知道，万物逢春，小柏树要长大了。可是，区区一块上水石，细细的一条小石缝，淡淡的一丝潮气，怎么能满足小树的生长需要呢？同样，生命力顽强的小太行柏，如继续生长，绝对能把它赖以生存的、质地疏松的上水石撑崩，那结局将是石崩树死，两败俱伤。移植小柏树势在必行！

栽到野外，两三寸高、细若蚊香的小柏树肯定难逃牛羊之口。叔叔早年在陶瓷厂工作，家里不缺的是小陶器，很容易就找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陶罐，培上土，把小柏树从上水石上移栽了过去，放在堂屋外的窗户沿上。从此，小柏树有了自己的领地，自己的家。

一晃两年过去了，小柏树长到了半尺高，那仅能盛一碗水的小陶罐又显得小了，影响小树的生长。年迈的叔叔，再次将它移到了一个大一点的陶罐中，放到了堂屋前墙的窗口下。那是一个过去盛盐或腌咸菜的酱红色陶罐，口小肚子大，能盛四五斤水。换过罐后，小柏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。

小柏树在长，叔叔也在慢慢地变老。几年后，叔叔的身体逐渐不行了，食道癌复发，加上其他疾病的侵袭，住院看病成了常态。小柏树没了叔叔的照顾，默默地挺立在北墙根儿，酷暑严寒，顶风傲雪，顽强地生长着。实际上，太行柏耐旱耐寒，最折磨它的不是干旱，不是严寒，而是脚下那个口小肚子大的陶罐。陶罐是维系它生命的唯一源泉，但由于容量小，也已成了制约它生长的枷锁。五六年间，小柏树长到了尺把高，笔直的树干有筷子那么粗了。

2014年底，在那最冷的季节，叔叔去世了。那时候，小柏树一尺多高了，谁也没有在意它的存在，它只有默默地待在北墙根儿，任凭寒风冰雪侵蚀，旁听哭声一片，坐视主人离去！

叔叔去世后，小柏树没了依靠，三年间没有生长，没有变化，它在用自残的方式思念着恩人，也在用生命的顽强等待着恩人！没有了叔叔，陶罐又小，它何以能长？

小树的等待，自有小树的道理！

叔叔去世后，自然葬在我家祖坟，和爷爷奶奶及我的父母在一起。叔叔病重后的几年间，为了给祖坟增添生机，我们给坟上栽了几次柏树。柏树移植成活率低，由于精心栽培，大部分都活了，没成活的也随即补栽上了。经过多年努力，二十多棵柏树郁郁青青，很是喜人。可唯独叔叔的坟头上，栽了几次都不活。去年叔叔三周年祭祀，我们想到了那棵小柏树，就把它抱到坟上，敲碎陶罐，栽到叔叔坟头。不承想，大冬天栽上的一棵小树，在其它树都久栽不活的情况下，不但活了，而且长势良好。

中原地区的风俗，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是上坟祭祖的日子。今年的十月初一，我照例来到祖坟，走到叔叔墓旁，没有想到的是，渐已成林的翠柏中，叔叔坟头的那棵小柏树，仅仅一年时间，已经两尺多高了，而且粗壮挺拔，枝繁叶茂，饱满透绿，圆锥形的树冠直指天际，昂扬向上，小小的树身上也挂满了紫红色的柏壳，生机勃勃！

伫立在叔叔墓旁，脚踩旁边的黄土，凝视着野草萋萋、白纸飘飘下的坟头，叔叔的音容笑貌又浮现眼前，叔叔的谆谆教诲又回响耳边。近在咫尺，阴阳两世，所拥有的只有不尽的回忆和无穷的思念！正沉思间，甩手碰到了身边的小柏树，脑子一亮，这多难的、倔强的、顽强的、感恩的小柏树，不正是我那叔叔的化身吗？叔叔的坟头非这棵树不要，小柏树到这儿一栽即活，这是叔叔冥冥之中的安排，也是小柏树的等待！

叔叔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，他的童年是和哥哥（我的父亲）妹妹（我的姑姑）在要饭中度过的，走街串巷，颠沛流离。由于生活困难，发育不好，叔叔身材瘦小。叔叔没有上过学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，从小就打短工、挖缸土（陶瓷土），吃尽了苦头。叔叔的童年，比那生在上水石上、长在陶罐里的小柏树还要苦！

一九五七年，正是“大跃进”时期，为了生活，未成年的叔叔就到陶瓷厂当工人，干厂里最重的活。叔叔和婶婶一生养育了七个孩子，还要和我家一起赡养我年迈的奶奶，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叔叔一人肩上。为了生活，叔叔一辈子没歇过班，还经常加班加点。叔叔拼命地工作，不停地劳作，退休后二十来年，也是能劳动就劳动，不给子女增加负担。晚年患食道癌，无情的癌痛折磨得他皮包骨头，死去活来，他从未大声呻吟一声！叔叔是条硬汉子，他的生命比那小柏树还顽强！

叔叔懂得感恩，是有名的孝子。爷爷去世早，无论过去艰苦的年代，还是后来稍好一点，叔叔对奶奶的生活都格外照顾，奶奶在生活上从未出现任何闪失。最让人敬佩的是，当了几十年工人的叔叔，每天上班离家时，每天下班回家后，无论刮风下雨，都要第一时间给奶奶报告请安。叔叔十分倔强，脾气不好，但一辈子没在奶奶面前说过一个不字，对我父亲也是言听计从，尊敬有加，照顾我家、关爱我们，就更不用说了。一个没有文化的人，一个十分倔强的人，一辈子能这样做，是很难能可贵的。叔叔懂得感恩，就像那苦命的小柏树，虽然多灾多难，但对有恩于自己的人，定当厚报，终生不渝！

叔叔的一盘浅水，滋润了一粒种子；叔叔的一番照顾，催生了一株幼苗；叔叔的两罐泥土，培育了一棵小树！叔叔离开后，小树停止生长，它在用生命寄托对叔叔的哀思。叔叔三周年祭日时我们将它移栽到叔叔坟头，它不嫌条件差，扎根泥土，茁壮成长，全力守护曾给它生命的叔叔！我知道，它会扎根于叔叔周围，永远守护叔叔；它会屹立于叔叔身旁，年年四季常青；它会以挺拔的身躯，永远向上的姿态，向人们昭示，这里长眠着一位苦难倔强、勤劳善良、知恩图报的老人！当然，还有它自己，这棵和叔叔有着同样命运、同样性格的太行柏！

小小的太行柏，我知道你是有灵性的！请你快快长大，用你常青的挺拔身躯，永远陪伴我平凡而伟大的叔叔！看到太行柏，想到太行柏，我就想到了我亲爱的叔叔！

2018年农历十月初二晚

作于鹤壁